潭烟

班主任会来找他谈话，沈巍对此并不太感到意外。他这两天搞出的动静确实有点大，无论是在跑道上接人的那么一出，还是被罗浮生背着放学又上学，那么多同学都看到了，老师不可能不知道。

加上前一阵罗浮生天天给他带早饭，他又天天等罗浮生一起放学，那些事老师恐怕也知道。

上午班里的同学都去操场继续开运动会，班主任徐老师下去一趟又回来，捧着杯茶就坐到了沈巍前座的课桌上。

徐老师教数学，三十多岁的男老师，一直对沈巍这样的好学生很看重。一开始罗浮生带着初三一群男生来道歉时他就找沈巍了解过情况，当时被沈巍含糊过去了，只叮嘱他自己当心着些，要是有麻烦就立刻跟老师说。

一个月下来，麻烦倒真的没有，但事情的发展显然更出乎老师的意料。

沈巍其实早就准备了说辞，如果哪天老师问起，他不至于回答不上。当然得隐去一些信息，除此之外，他觉得和罗浮生来往也没什么。

但他没想到自己准备的那些话基本都没派上用场，徐老师只是关心了一下他的腿伤，对于别的并没有多问。

“昨天100米跑道上的那个意外，我后来找裁判和那边的同学都了解了一下情况。”徐老师喝了口茶说，“你反应很快，做得也不能说不对，同学之间乐于助人应该鼓励，但是，帮助别人的时候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对吧？你看你膝盖摔成这样，痛不痛的就不说了，现在走路也不方便，多多少少影响到你的生活，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沈巍知道老师说这些也是为他好，便没再解释什么，垂眼听着，点点头道谢。

“这几天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或者不方便的，尽管和老师说，也可以找同桌啊同学啊帮你忙。同班同学嘛，离得近，肯定比外面的人能多帮到一些。”

沈巍抿抿嘴，还是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还有个事儿啊，”徐老师略一斟酌，“就是学生之间交朋友这个事儿，一般来说老师是不会干涉你们交什么朋友的，也没有权利来干涉你们。你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我就和你直说了，好吧？”

“……嗯。”

“罗浮生这个学生，成绩呢虽然一般，男孩子有时候打打架闹一闹，也不能说他是个坏孩子，对吧？他给学校拿过很多奖，有些老师还是很喜欢他的。我也不反对你和他交朋友，但有一点，我想你自己心里还是要有数。罗浮生今年初三，只要他不出什么大问题，明年是可以直升我们学校高中部的，所以他现在可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的同学都在认真复习的时候，他还有时间玩。但你呢，目前来说，主要的任务肯定还是学习。你和他交朋友可以，偶尔和他一起玩，也可以，但这个度，你得把握住。你现在初一，正是需要定性的时候，你这心思啊精力啊，千万不要被影响了，更不能被带偏了，知道吗？”

沈巍低着头微微皱眉：“我知道，不会影响学习的。”

徐老师笑了一下：“老师对你还是放心的，今天找你谈话也不是为了干什么，只是我作为你的班主任，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你心里可别有什么想法啊。”

“不会。”沈巍急忙接话，“我明白老师的用意，谢谢老师提醒。”

“明白就好。运动会之后马上就要期中考了，这是你们升初中后的第一次大考试，好好发挥，好吧？”

“嗯，我会的。”

徐老师说完又捧着茶杯回操场了，沈巍靠在椅背上看着桌上摊开的课本，低低叹了口气。

其实这些话，不用老师提醒他也知道。但罗浮生进入他的世界里是个他挡也挡不住的意外，到了现在，他早已经不排斥他了。

不仅不排斥，还习惯了，心里甚至也是喜欢他的。

喜欢就喜欢吧，沈巍笑了笑想，这和好好学习又不是什么冲突的事。

下午有罗浮生的1500米决赛，但他来和沈巍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提起。沈巍便也没提，看他吃完饭后依旧什么都不说乐呵呵地跑了，心里暗自好笑。

临近比赛的时间，沈巍自己撑着楼梯扶手慢慢下楼。膝盖不能弯，他走得必须很小心，下到一楼之后又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速度很慢，等终于到操场的时候，1500米跑已经开始了。

加油的人很多，沈巍一眼望去看不到跑道，只好继续一步步挪到终点处，在人群外沿的跑道边占了个位置。

各个运动员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沈巍在对面半圈跑道上直接找最前面领头的那一个，果然是罗浮生，远远看了两眼，问身边的同学这是第几圈。

一个女生回答他：“三圈半了，七班的罗浮生真猛。”

绕过第三圈最后一个弯，真猛的罗浮生领着后面一串人跑到了直道上。沈巍稍稍探出头看他迎面跑来，耳边是忽然高涨的加油声，其中数罗浮生的名字最响亮。

沈巍循着声音看去，见一小群女生就站在跑道内侧的终点线附近兴奋地大喊，还有几个男生混在里面吹口哨。沈巍想那应该是罗浮生的同班同学，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这才低头往后躲了躲。

很快罗浮生就从面前跑过，把加油呼喊声瞬间掀到了顶。

沈巍不禁笑了一下，抬头望着罗浮生的背影继续远去。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把第二第三名甩得更远了。

全程都没有悬念，最后罗浮生遥遥领先撞过了终点线。

等在终点的学生全部围过去接各自班级的人，只有沈巍站着没动，看罗浮生被他们班两个男生接住，然后女生依次递水递毛巾递衣服，叽叽喳喳地关心又祝贺。

沈巍看得有些好笑，当然还有一点他并不太想承认的酸，他抿着嘴摇摇头，朝那边缓缓挪了几步。

罗浮生同时被那两个男生扶着慢走，正好是和沈巍相对的方向，沈巍便不急着叫他，停在原地等他自己抬头。

这场面其实让沈巍觉得有点别扭，就好像他在期待点什么——期待罗浮生看到他的反应，期待他冲上来，期待他对他笑。这种期待让他脸上不自主地发烫，可到底他也没法否认它，它就在他心里窜着火苗，扑不灭了。

罗浮生迎面看到沈巍，一下子连气都不喘了，把水瓶和外套往身边两人手里一甩，把他们赶走，自己咧着嘴就蹦了过来。

他伸开手臂想抱，却在沈巍面前又硬生生刹住，蹭地蹲下身去，隔着裤子碰了碰沈巍的腿。

大概是反应过来这动作很傻，他又迅速站起来，憋不住重新开始喘，满脸通红一头热汗地慢慢睁圆了眼睛：“你怎么来了？怎么来的啊？你自己来的？你不会是自己走下来的吧？”

沈巍无语片刻，笑着推眼镜：“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问这个吗？”

罗浮生咬住嘴唇忽闪忽闪地眨眼。

“你说我怎么来了？”

“……”

“昨天就问，今天还问？”

“那……昨、昨天是预赛啊……”罗浮生抹了抹鼻尖的汗，一边笑一边结巴，“今天你……你受伤了啊……”

沈巍哼笑：“我腿又没断。”

“噢。”罗浮生傻笑着往前迈了一步，“那我抱你了啊，反正我刚跑完1500，他们都在抱。”

他说完就整个人扑了上来，根本不让沈巍反应，结结实实地把他抱了个满怀。汗湿的头发里玫瑰香被热意彻底地蒸出来，沈巍闻了满鼻子，咽咽唾沫不知所措。

“我第一。”罗浮生蹭蹭沈巍的耳朵，故意似地把热气往上面呼。

沈巍只觉得轰一下整个脑袋都烫得能冒烟，却被罗浮生箍在怀里动弹不得，脸埋在他汗津津的肩窝里，难受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你先放开我。”

“我不，我第一哎，你要奖励我。”

“……”

沈巍两只手僵硬地悬在罗浮生身体两侧，迟疑许久，终于还是环了上去。罗浮生后背一哆嗦，立刻把沈巍更紧地抱住，声音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我现在还能再跑三千米！”

沈巍没忍住往他腰上掐了一把：“累死你算了。”

“哎呀，”罗浮生笑得又缩又扭，凑到沈巍耳边悄声道，“你舍得啊？”

“……你放开。”

“我不！”

沈巍两个膝盖都不能弯，既不能躲开又没法踢他，实在太吃亏，咬牙哼了一声，干脆地一拳顶到罗浮生肚子上。

他没有用力，但也足够让罗浮生撒手，罗浮生捂着肚子哀嚎一声，假惺惺地哭：“你好狠啊！”

沈巍挑挑眉，转身就走：“你说我舍不舍得？”

可惜他依旧走不快，一条腿挪出去还没半步，就被罗浮生跟上来扶住了：“反正我不舍得，我扶你。”

主席台上忽然喊到了罗浮生的名字，两人拉拉扯扯地同时停下来，仔细一听，原来是男子1500米要颁奖了。

沈巍赶紧推了推罗浮生：“你快去。”

罗浮生噘噘嘴，却不太愿意走。沈巍没办法，按着他的脑袋揉了一下：“快去，我等你。”

“那你别乱走了啊，”罗浮生勾勾沈巍的手指，“在这儿等我。”

“……嗯。”

“等我啊！”

“快去，”沈巍无奈，“我看你领奖。”

罗浮生比了个V转身就跑，在草地上高高一蹦，又回头冲着沈巍笑。

他的头发在脑袋上轻快地耸动，仿佛从发梢到脚尖都显示着他的雀跃，沈巍看着他跑远，抿抿嘴叹了一声，终于也不再忍着，轻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