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烟

当时光倒退回二十五年前，那是一九九四年的九月一日，东江市新北区育英小学第一次开学的日子。

新北区是东江才开发的区域，从商场集中的城区过来，连马路都没有完全修好。越靠近城北，在新建的六层住宅楼旁边，还能看到开发以前留有的小块田地。

再往北，有新的妇幼保健医院，有金字招牌的东方大酒店，有小百货超市，还有干净的城北菜市场……不宽的水泥马路从一派崭新的楼房间穿过，就到了东江最新建成、设施最新也最全的育英小学。

开学的日子校门口热闹极了，长长的庆祝条幅正依次排开悬挂在同样有六层高的教学楼外墙上，随着晨风鼓动，露出底下新砌的鲜亮又朝气的色彩。

最靠近校门的建筑顶上竖着一颗大大的红色五角星，刷成银白色的铁栅门此刻完全敞开，盆花夹道，彩旗招展，把每一位家长和学生迎进绿意盎然的校园里。

罗浮生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过来的，已经九点多了，他们在一堆摩托车和自行车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窄窄的空位，小孩儿被满头热汗的爸爸抱下车，背着双肩包，乖乖站在一边等他上锁。

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哭着喊着不肯进学校，惹得周围好些小朋友也都不情愿起来。罗浮生歪着脖子看热闹，后颈上突然一重，爸爸宽大的手掌覆上来按了一下。

“走了浮生，我们进去了。”

“噢！”罗浮生脆生生地应着，抬起头，对爸爸笑出两弯月牙。

罗勤耕用纸巾擦掉额头的汗，牵住罗浮生的手往校门里走。罗浮生还一直回头去看那个哭得快要喘不过气的小女孩，心里不禁生出一点把同龄人比下去了的骄傲，小胸脯挺了挺，哒哒哒哒地跟上爸爸的脚步。

罗勤耕看在眼里，挠挠小孩儿的手掌心，饶有趣味地笑了一声：“我们浮生从今天起就是小学生了，开不开心啊？”

“开心！”罗浮生抓紧爸爸的手蹦了两步。

手心里有汗，罗勤耕捏了捏，又问：“紧张吗？”

罗浮生抿住嘴，眨着大眼睛看看爸爸，耳朵红了起来：“嗯……一点点……”

“那浮生要不要哭？”

“才不要！”罗浮生哼一声昂起脑袋，“我可是小男子汉，小男子汉才不哭。”

罗勤耕被逗得忍不住笑，在小孩儿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头发顶揉了一把：“小男子汉。”

罗浮生脖子一缩，嘿嘿乐着抱住了爸爸的腰，背上的小书包耸了耸，他像个小狗崽子似地扒在爸爸身上蹦蹦跳跳地进了教学楼。

教学楼在校园中间围出一个天井，各个年级的教室分布在南北两边走廊上。一年级教室很容易找，就在南边一楼，每个班门口都有家长带着小朋友在排队，从窗户看进去，能看到里面坐着两个老师，笑盈盈地和每一个进去报道的学生说话。

罗浮生安静下来，重新拉住爸爸的手，和他一起排到一（3）班门外的队伍里。他们前面已经排了七八个大人，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站在旁边，全都不吵不闹，小脸绷得紧紧的，都是差不多的紧张。

罗勤耕蹲下来替罗浮生整理好衣领，又把书包带提起来在他肩上挪了个舒服不勒人的位置，戳戳他红通通的脸蛋，轻声笑道：“小男子汉，别紧张，嗯？”

罗浮生心跳得有点快，舔舔嘴唇点头：“我不紧张。”

“记得爸爸跟你说过的，一会儿见了老师，要有礼貌，要说老师好，知道吗？”

“嗯，知道！”

“老师要是问你问题，自己要会回答，嗯？”

“嗯！”罗浮生一边点头一边应，突然勾住爸爸的手指，小声说，“那要是……回答不上，怎么办呀？”

罗勤耕笑了，点点他的鼻子：“浮生回答不上，还有爸爸在呢，怕什么？”

罗浮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罗勤耕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站起来说：“好了，自己站好，小学生要怎么站啊？”

罗浮生抹了一下鼻头，立正抬头挺胸，站得像棵挺拔的小松树。罗勤耕对他竖了竖大拇指，称赞道：“真精神！”

有排在前面的家长笑呵呵地看过来，罗浮生才精神两秒就被看得红了脸，却也不躲，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叔叔阿姨好。”

那些家长笑得更开心了，一边夸着小朋友懂事，一边让自己的小孩也叫叔叔好。罗浮生看到爸爸脸上的笑容，红着脸往他手边蹭蹭，软着声音喊他：“爸爸……”

罗勤耕掌心柔软，在罗浮生的头顶摸了摸：“嗯，我们浮生很棒。”

罗浮生得了夸，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依旧挺着胸脯站好，排在队伍里一点点往前面移。

忽然，他在前排两个大人的身侧空隙里看到了一双眼睛，离得不远，似乎就是前面隔着两三个人的位置。视线对上，那男孩子微微一愣，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皱起鼻子冲罗浮生做了个鬼脸。

罗浮生莫名其妙，就见那男孩子做完鬼脸，迅速转过了身去。

他急忙也探出身子朝前看，正好看到那男孩挽上了身边另一个男孩的胳膊，两人穿着似乎一模一样的T恤衫和中裤，背影一模一样，站直了之后身高一模一样，被挽住的男孩微微偏了偏头，罗浮生看不太清，却直觉他们的脸也长得一模一样！

“浮生？”罗勤耕在旁边拨了一下罗浮生的肩膀，“怎么了？在看什么？”

罗浮生满心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新奇，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前面两个男孩的背影一眼，靠回罗勤耕身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爸爸，前面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模一样的人？”罗勤耕也配合地说起了悄悄话，借着身高优势往前一看，蹲下身笑起来，“爸爸也看到了，他们啊，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罗浮生知道什么是双胞胎，但第一次见到真的双胞胎，声音里全是兴奋：“爸爸，那我要和双胞胎做同班同学了呀！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别人会不会认不出来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

“别人呢，爸爸不知道，但我们浮生这么聪明，肯定有办法认出来，对不对？”

“嗯！我肯定不会认错的！”

罗浮生兴冲冲地又探出头去，虽然爸爸也说了是双胞胎，他还是想要亲眼看看另一个男孩子的脸。

他猜刚刚那个对他做鬼脸的一定是弟弟，只有弟弟才会做这种幼稚的事情，哥哥年纪大，是会照顾人的。

可惜哥哥一直安静地站着，没再转过头来。罗浮生等了半天，一直等到双胞胎被他们的妈妈带进了教室也没再看到他们的脸，心里有些痒痒，拉了拉罗勤耕的手，打着商量说：“爸爸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罗勤耕站着不动：“这么大了还要爸爸抱，你的同学们可要笑你了。”

罗浮生晃着他的手：“就一下！我想看看教室里面。”

“等不及想看到你的老师了？”罗勤耕笑着把罗浮生抱起来，托了托他的屁股，“看见了吗？坐在左边那个就是楼老师。”

罗浮生点点头，目光却迫不及待地落到了楼老师对面的两个男孩子身上。

“真的是双胞胎！”他扑回罗勤耕脖子上冲他耳朵呼了口气。

罗勤耕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儿子想看的是什么，哭笑不得地弹他的脑门：“小崽子，就这么喜欢看双胞胎啊？那等他们出来了，你去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罗浮生在爸爸怀里扭了扭，笑嘻嘻地撒娇：“等上课就知道了。”

他们前面只剩下一个大人带小孩了，离教室里讲台很近，罗浮生搂着爸爸的脖子，惊喜地发现他能听到楼老师和那对双胞胎兄弟说话。

罗勤耕眨眨眼，作势就要把罗浮生放下去，罗浮生急得蹬腿，使劲把他的腰夹住了：“我要听我要听！”

“你这是作弊。”罗勤耕故意道，“老师要问的问题，都被你先听到了。”

“我本来就会答！”罗浮生理直气壮地说。

罗勤耕逗他逗够了，把他抱好了不让他乱动：“好了别吵，要听就乖乖听着。”

见爸爸果然不再把他放下去，罗浮生放心地转过身，屏着呼吸听里面人说话。他运气很好，刚巧就听到了楼老师问双胞胎的名字。

其中一个男孩朗声回答：“老师好，我叫沈巍，这是我弟弟，他叫沈绵。”

罗浮生努力回想着刚刚做鬼脸的到底是说话的这个还是旁边站着的那个，就听老师又说：“沈巍，沈绵，名字真好听，就是老师得好好记一记哥哥弟弟的样子，到时候老师要是认错了，你们记得纠正我，好不好？”

沈巍抿着嘴笑了：“没关系的老师，我妈妈有时候也会认错我们的。”

两个老师和双胞胎的妈妈都笑起来，弟弟沈绵还拉着沈巍的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跟着他们笑。

“你们几岁了啊？”

“七岁了。”沈巍回答。

罗浮生倏地回头，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们七岁也来上学？比我还小一岁呢！”

罗勤耕捏捏他的脖子：“因为他们的生日比你的大啊。”

“什么意思啊？”

“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等回去爸爸再跟你解释，好吗？”

“哦……好吧。”

“浮生比他们大一岁，是哥哥，所以以后啊，不能欺负弟弟，知不知道？”

罗浮生一听他是哥哥，一下又来了劲儿：“没问题！”

教室里楼老师已经问了新的问题：“你们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呢？这回我们让弟弟先说。来，沈绵，跟老师说说，你的兴趣是什么啊？”

罗浮生靠在爸爸身上忍不住道：“沈绵，跟女孩子的名字一样，长得也白白的，像个女孩子。”

“怎么能这么说？”罗勤耕拍了一下小孩儿的屁股，“你也白白的，你也像女孩子呀？”

“我又没说女孩子不好……”罗浮生噘噘嘴，“女孩子漂亮，双胞胎也漂亮。”

“那浮生漂不漂亮？”

罗浮生一眨眼，轻声说：“爸爸漂亮，所以浮生也漂亮！”

罗勤耕失笑：“小鬼灵精。”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沈绵揪着哥哥的衣袖开了口：“什么是兴趣……”

楼老师笑道：“就是你平时喜欢什么。”

沈绵歪歪头，往沈巍身上靠了靠：“喜欢哥哥！”

罗浮生听得噗哧一声乐：“这个沈绵怎么傻乎乎的呀？老师问他兴趣爱好，他说喜欢哥哥。”

“除了哥哥呢？”楼老师很耐心，“平时都和哥哥一起做什么？”

“嗯……哥哥平时喜欢看书、写毛笔字，我不喜欢写字，我喜欢画画！哥哥还会弹钢琴，我弹得没有哥哥好，但我会唱歌。”

“是吗？真厉害！”

“我也会唱歌。”罗浮生攀在爸爸脖子上嘀咕，“我会唱《潇洒走一回》，我还会唱《上海滩》呢！”

罗勤耕忍俊不禁：“嗯，浮生也厉害，一会儿老师要是问了，你就告诉她。”

“爸爸……”

“嗯？”

“毛笔字怎么写啊？”

“你也想写？”

罗浮生抓抓头发，不太确定地摇摇头：“难写吗？”

罗勤耕想了想，说：“学校里有书法课，到时候你去问问老师，说不定老师会教呢。你先上课的时候写写看，要是喜欢，爸爸带你去学，好不好？”

“好！”

“快看，他们出来了。”

罗勤耕突然把小孩儿抱着晃了一下，罗浮生差点反应不及，一回头，就看到双胞胎一前一后地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两个男孩子都和罗浮生看了个对眼，罗浮生居高临下，半张着嘴，下意识就去辨认哥哥弟弟，就见走在后面的男孩儿把牙一龇，又是做了一个鬼脸。

这是弟弟！

罗浮生心中一喜，连沈绵刮着脸皮冲他无声说“羞羞”都顾不上理会了，急急地去看哥哥的脸。沈巍微微仰着头，对上罗浮生好奇的目光，有些疑惑，然后就扬了扬嘴角，像个小大人似的，笑着说：“你好。”

罗勤耕及时把小孩儿放了下去，罗浮生扯扯乱七八糟的衣摆，莫名其妙地脸颊开始发烫，举起手来左右摇了摇：“你好……”

沈巍沈绵的妈妈一边一个拉起兄弟俩的手，对罗勤耕点了点头打招呼。罗勤耕回了个微笑，拍拍罗浮生的肩膀提醒他：“和阿姨还有两个同学说再见。”

罗浮生急忙噢了一声，举着的手还没放下来，于是接着左右摇了几下：“阿姨再见，那个……再见……”

沈绵躲在他妈妈那一边吐舌头，沈巍笑弯了眼，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我叫沈巍，那是我弟弟沈绵。明天见。”

罗浮生忽然愣住不说话了，直到双胞胎走远，罗勤耕在他后脑勺轻轻一拍，他才一下又回过神来，得意兮兮地说：“爸爸，我有办法认出哥哥弟弟了！”

罗勤耕挑眉：“哦？”

罗浮生勾勾手指，等爸爸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说：“沈巍脖子下面有一颗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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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还是用了罗勤耕的名字

啊，有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