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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罗浮生】流荡 (2)

沈巍把人往回带的路上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弟弟,身上更是没有半点地星人的能量痕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这个世界的人。至于这过分相似的样貌,大概也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他苦笑了一下,怪自己刚才一时心切,竟忽略了那么明显的事实。

只是他也没法把一个重伤的人丢下不管,救都救了,没别的地方可送,只好带着他一起回到了住处。

这人腿上被刀捅的窟窿太深,被沈巍当场就处理了,不然照那失血速度,恐怕撑不到回来。沈巍将他安置在屋内仅有的一张床上,脱去他一身血污的外套和鞋裤,想了想,又拿剪刀剪去了他的衬衣。

衬衣上沾了血,似乎还有酒,肩膀处的布料和伤口粘在一起,轻轻一扯,床上的人就痛苦地皱起眉头。沈巍迟疑了一下,抬手在他脸前拂过,让他暂时睡死了过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让他安心地晕了过去。

脱干净衣服,沈巍便看到了这人身上一片青青紫紫的新伤旧伤,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肤。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然后抬起手掌,一团黑能量凭空涌了出来。

可就在他伸手过去打算治伤的时候,心里忽地一动——

这只是个普通人,如果他醒来之后问起这一夜间就好利索的伤,该如何解释?

这么想着,沈巍放在他肩头的手就收了回来。

他记得屋里有房主备着的寻常急救箱,去橱柜里找了出来,然后坐到床边挽起衣袖,将酒精、药棉和绷带都一一取出,熟练地收拾起床上已经失去意识的人。

将他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好了之后,沈巍站起来吁了口气。他有点庆幸刚刚仓促间只来得及止了这人腿上的血,而没有一时头脑发热把那整个口子都治愈了。

他去厨房烧了壶热水,用脸盆接了端到床前,又取了块新布巾,也没怎么多想,俯身替床上的人简单擦了擦脸和身子。

这人虽然昏睡着,但显然并不好受,整张脸都绷着,嘴巴抿得紧紧的,嘴角和眼角的淤青在擦干净的脸上分外扎眼。沈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人虽然长得和自己很像,也和弟弟很像,但整个人显露出来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只要多注意一会儿,就绝不至于认错。

屋里的落地时钟发出两声短促的低鸣,沈巍回过神,替床上的人盖好被子,自己从衣柜里取了一身干净衣衫,端着脸盆往卫生间走去。



罗浮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被火烧着,疼痛从骨髓深处渗出来,一点一点爬过他的全身。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入眼全是灼热的火焰,包围着他,从他脚底一直烧到头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火烧。他下意识地想他应该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而被义父惩罚了,可是他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觉得疼,全身都在疼,又觉得分外委屈。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的错,每次都是他孤零零地被罚?没有人陪着他护着他,没有人替他说一句话。

因为他是个孤儿吗?

因为他没有爹,没有娘,全靠义父将他留在身边,看得起他才给他一份差事做。

他也没有朋友,那些说着是他朋友是他兄弟的人,从来没有将他平等地看待过。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平等。怎么可能平等,他拿什么跟他们平等呢?

罗浮生忍着浑身的剧痛,昏昏沉沉又绝望地想着。

忽然间,他感到周身的火焰似乎低下去了一些。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熟悉的声影站在他面前,正抬着手,用手帕轻轻擦拭着他的脸。

罗浮生不可置信地喊出来:“爹!”

他笑起来,眼里滚烫,笑意却更深:“爹!爹!您怎么会在这里?您回来看我了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一边温柔地笑着,一边替他擦去眼里滚落的泪。

罗浮生突然就更委屈了,他的声音变了调,止不住地颤抖:“爹,您帮我跟义父说说,帮我求求情好吗?我没有做错事情,他们说的那些事,我根本没有做!他们说……他们说……”

他的话音顿在那里,他们说了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总之,总之……”他急急地接上话,“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没有做!爹,您能把我放下来吗?我好疼,好疼啊……”

可无论罗浮生说什么,父亲都全无回应。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面前,眼中噙着浅笑,身上穿着从前常穿的素色长衫,手臂一抬一放间,清清淡淡的槐花香气就钻入罗浮生的鼻子,挠过他身体里最敏锐的那根神经,又酸又疼,又那么舒适。

罗浮生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去潜水,看水底沉没的旧船、肆意生长的红珊瑚,和自由穿梭的五彩斑斓的小鱼。

身上的灼痛仿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凉意。

罗浮生欣喜地想告诉父亲自己不疼了,一抬眼,看到的却是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他一下就急了,拼命挣扎,拼命想要喊,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恍惚间左手真的被他挣了出来,他来不及去解身上的绳索,只急急忙忙地探出身体,伸长了手臂去抓父亲的手。

父亲已经走远了好几步,罗浮生本来绝望地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了,却不知怎么地,左手往前一握,竟真的握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手不像记忆里那么温软,反而冰冰凉凉的,掌心有些湿润,带着薄茧,触感非常陌生。

罗浮生却顾不得那么多,他好不容易抓住了父亲的手,丝毫不愿意松开。他发不出声音,只好一遍一遍无声地乞求:“爹,别走,别离开我……”



沈巍正打算将变温的布巾重新浸一浸水,却冷不防被抓住了手指,然后滚烫的触感覆过他的手心,迅速缠绕住了他的手背。

他错愕之下感到有些无语,下意识就想从这又烫又粗糙的禁锢里脱出手来,然而他没想到,这烧得一塌糊涂的人,手劲竟大得惊人。他几番尝试,不仅没能把自己的手解放出来,反倒被床上的人抓得更紧了。

沈巍无奈,只好先用空着的左手将右手中被一起握住的布巾抽走,侧身丢回地上的脸盆里。

然后他盯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有点发愁。

床上的人一直在喃喃不清地说梦话,沈巍既然已经清楚这个人不是他弟弟,出于礼貌,便再没有刻意地去听他说话。可是那几声爹,因为重复了很多遍,喊得又如此无助,无可避免地被他听了过去。

沈巍无意探究这个人的过往,也不愿在他又伤又病的时刻通过这种方式得知他心里的创伤。因此他觉得他最好离开床边,给这个男人留一个独处的空间,那么即便他在无意识中流露出脆弱和伤心,也只会消散在这个空间里,不至于让他在清醒之后感到尴尬。

只是……

沈巍感受着手心的热度,看着床上的人在睡梦中既难过却又仿佛满足的神情,和他被泪水浸湿的浓密的睫毛,终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将椅子往床边拉近了一些,侧面贴着床沿,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其实他睡不睡觉都无妨,但看着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便索性坐低了身体,后仰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打算养养神。

不知道是不是被暖烘烘的手握着的感觉太过奇异,沈巍难得地放松了警惕,一不小心就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了晨光,沈巍望着房顶回了会儿神,这才撑着椅子坐起来。他缓缓转头去看床上,没想到一下就和那人直直望过来的视线撞到了一处。

沈巍刚刚醒来,睡得也不舒服,反应不由地慢了半拍。眼前那双昏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把他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去看自己的右手,才发现原本死死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早已经松开了。

沈巍呼出一口气,没来由地有些尴尬,就好像昨晚是他抓着别人的手不放一样。不过很快他就调整好表情,对床上的人温声道:“你醒了。”

那人没说话,也没有收回视线。沈巍注意到他的眼里一片清明,审视中带着探究,早已经没有昨晚那种迷茫伤心的神色了,便知道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昨晚……”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都微微一愣,沈巍笑了笑,示意他先说。

“昨晚,多谢你。”床上的人哑着嗓子,只说了一句便试着要坐起来,但他只撑起一半身体,又脱力地倒了回去。

沈巍及时制止了他的第二次尝试:“你的伤不轻,昨晚还发了烧,别急着起来。你现在感觉如何?”

那人扯了扯嘴角,嘴硬似地回答:“我没什么事儿,这点伤不算什么,不过还是得多谢你救我一命。这里是你家吧,这一晚上给你添麻烦了。我叫罗浮生,恩公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沈巍听着这人语气里过于刻意的轻松,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不过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我叫沈巍,你叫我名字就好。”

他站起来,稍稍俯身,用手背贴住罗浮生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退开一步,点点头道:“烧退了,不过你肩和腿伤得比较重,先别乱动。我去煮点粥,一会儿你先填填肚子。”

罗浮生还有点愣神,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下意识想说不用麻烦,然而没等他开口,沈巍已经离开了床边。

他嘴角扯着一个僵硬的笑,此刻身边不再有人,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抬手遮住眼睛,昨晚发生的一幕幕,便如电影倒放一般,尽数回归到他的脑海里。

美高美、义父、星程,扬了满地的白粉,碎在他头上的酒瓶,刺进他小腿的匕首,敲在他背上肩上的棍子……

他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从美高美里走出来,怎么忍着剧痛,在昔日兄弟的冷嘲热讽里,趴下又站起。

他很累,累得想就此躺在那里再也不管其他,可他又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即便他自己都说不清爬起来之后要干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人,他刚刚知道了他的名字,沈巍。

美高美门外混乱中初见的震惊和烧得迷迷糊糊时梦里的情景,此刻混杂着在罗浮生的脑子里乱窜。他分不大清这里面究竟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而哪些仅仅是自己昏迷时的臆想,但他今早醒来时发现的被自己紧紧握在手里的那一只手,却丝毫不差地,与他梦里握住的那只手重合了。

父亲……

不是,这个人不是他的父亲。

清醒之后一对上沈巍的眼睛,罗浮生就知道,这个人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

更何况,父亲早就不在人世了。

罗浮生用力往下压了压手掌,等眼里涌起的湿意全部退去,才疲惫地放下手臂。

沈巍正好在这时端着一个小碗走过来,见到罗浮生微红的双眼只当没看见。他把粥碗放下,然后走到床边,伸手搭到罗浮生的后颈处,另一手扶住他的一边肩膀,轻声说:“我扶你坐起来。”

罗浮生几乎是全身僵硬着被托着上半身坐起来,沈巍往他身后垫了垫枕头,让他靠好之后,又替他掖好了盖着下半身的被子。

直到沈巍重新端起粥碗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罗浮生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后颈处残留的温度。

他上半身是光着的,目光可及的伤处全都被仔仔细细地包扎了。之前躺在被窝里还不觉得什么,现在这么一坐起来,罗浮生闻到自己满身的药味,意识到被子下面同样光着的双腿,一下子连全身难熬的疼痛都忘记了,满心只觉得尴尬,和那种,外在连着内心的破败都被一个陌生人窥视了的难堪。

他想他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但实在是没力气再装出另一副表情了。

沈巍忽然又将粥碗放下,起身走开了几步。罗浮生听到动静,意识到自己实在有些失态,暗自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抬头时脸上便恢复了平静。

他看了看床边的粥,刚想转头去找沈巍,就见他神色如常地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微笑着递过来。

“抱歉,你的衬衣被我剪破了,外套恐怕也没法穿了,这是我的衣服,不介意的话,你先穿。”沈巍眼里有些歉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天气凉,你刚发过烧,还是得注意些。”

罗浮生愣了愣,喉头有些发紧,他低低地道了声谢,将衣服接住。

他的肩膀受了伤,穿衣服的动作有点别扭,沈巍便替他将另一边袖口从背后绕过去,他咬牙抬起胳膊,穿过袖笼,拉好衣襟,一番折腾下来,额上已经有了汗。

贴身的中衣带着凉意,摩擦在罗浮生裸露不多的皮肤上。他还没来得及理顺心里乱七八糟又冷又热的情绪,小小的粥碗便被端到了眼前。

“抱歉,家里没什么食材,只能煮点白粥。”沈巍坐得正,视线比罗浮生要高一些,他微垂着眼将粥碗递来,见他没动,恍然一笑,换了左手端住碗,右手捏着勺子舀起白粥,在碗沿上蹭掉勺底浓稠的米汤,然后小心地送到他嘴边。

罗浮生觉得自己大清早的快要魔怔了,反应过来之后急忙抬手去接沈巍手里的碗:“我、我自己来……谢谢……”

沈巍没有坚持,见罗浮生虽然龇牙咧嘴的但好歹还是能稳稳端住碗,就放心地松了手,靠着椅背坐在床边。

粥已经放温了,罗浮生一口一口安静而快速地吃着,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安稳。

他高烧过后嘴里其实吃不出什么味道,半碗粥下去才察觉到粥里撒了盐,而且不是寻常的粗盐,而是被单独炒过了的熟盐,更香,更有味道。

“粥还有,不够我再给你盛,不过你身体才缓过来,别一下子吃太多。”沈巍在一旁开口,语气自始至终都是温和的。

罗浮生余光瞥见他嘴边清浅的笑纹,胃里有了食物,心里也明白过来,这是一种陌生的善意,源自这个人良好的教养和温软的心肠,但同时他什么也不问,什么都不提,这是他的自持和疏离,像一条看不见却分明的界线,划在两个人之间,寓示着他们分属各自不同的世界。

想到这里,罗浮生释然地笑了笑,将空碗递回去,真诚地道谢。

沈巍察觉到罗浮生突然变得郑重的语气,依然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伤了筋骨,短时间内还是不要乱动为好,就躺着休息休息吧。你……需要我帮你联系家人吗?”

罗浮生笑容一僵,眼前下意识浮现出几张脸,又被他一一否决。他心里克制不住地升起一丝悲凉,堵到他喉咙口,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

“不着急,”沈巍打断他,扶着他重新躺下,“反正我这里就一个人,你安心休息。不过我需要出去买点药和绷带,你还得换药,我这里储备不太够。”

罗浮生看着沈巍的笑容靠近又离远,若有似乎的槐花香牵起了他梦里的记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看见身前的人背着一圈光晕,一边放下挽起的袖子,一边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他抿了抿嘴,有点恍惚地开口:“……牛记生煎。”

沈巍挑起一边眉毛,勾出个让罗浮生不太明白的笑:“嗯,在哪里?我刚来东江不久,对这些铺子还不是很熟。”

罗浮生意识回了神,知道自己给人家找麻烦了,急忙伸出手来摆了摆:“我刚瞎说的,你别忙活了,我……白粥就可以,挺香的,真的。”

沈巍却又笑了:“在城中心吧?反正我买药也得过去,说吧,省得我去找。”

“在……美高美出门往东第一个转弯的右手边,大约一百米,有招牌,也总有人排队,应该不难找。”

“好,我知道了。”沈巍将罗浮生的手塞回被子里,“累就再睡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罗浮生一直听着沈巍收拾好东西走出门,门板与门框撞上发出咔哒一声,才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放任这一次,他想,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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